心靈藝術賞析

路過——八臂觀音

 

文.圖/徐浩峰

 

  幅畫源於我一個早晨的街頭所見,一個買早點的老太太,估計是給孫子買的。她沒有一點幸福感,而我這一代人的奶奶則似乎活得更自信些,她應是比我的奶奶年輕三十歲的人,也就六十左右。

  這年輕的三十年,喪失了很多東西──喪失的是一種生活的精神品質,那麼的惶恐無著。

  所以,我的這副畫表達的是喪失了精神力量的人的疲軟狀態。

  六臂觀音並不是唯一的精神力量,精神力量有許多,但有的人似乎一樣也不能受益。

  不能受益,慌亂得不能領受古代智慧的好處,雖然古代的文明一直都在。

  畫是一目了然的,不需多做解釋,我只借畫來說說我的感慨。

1、斯文殆盡
  中國文化從來不是興盛的,傳統文化歷來是小眾文化,庸才滾滾。宋以後的書法家,黃庭堅、董其昌等人在享受盛名的同時,一直宣稱自己沒得書道真傳,書道早已斷絕了。書法的失傳,含著古代政治、文化大變局的隱情。在各種文人筆記中記載書道失傳的時間,是在唐朝。唐朝實行了科舉制度。

  之前,漢文化的傳承方式是世家。世家是同時具備財力、政治勢力、文化影響力的家族,春秋諸國便各有各的世家。秦朝漢朝是大一統的國家,然而那些春秋世家則延續下來了。

  所以古代是“改朝不換代”,不管誰作皇帝,都要用這幾個家族作官員,所謂“任人為親”,親指世家子弟。第一次嚴重破壞這情況的人是曹操,他提出“任人為賢”的口號,招攬平民為官,固然有思想前衛,但其實際目的是為了打壓世家勢力。但曹操最終失敗,他創立的魏國只傳了兩代,便被司馬氏篡權,改魏朝為晉朝,司馬氏是世家子弟,世家模式重新恢復。

  真正斷了世家命脈的是唐朝,唐太宗確立科舉考試制度,以考試成績作為做官的前提,而不是傳統的以世家血統為前提。唐太宗打壓世家,是為避免大權旁落。但世家子弟本身為貴族,延續著漢文化的命脈,世家一衰敗,全國文化必然衰敗,思想審美上大倒退,唐太宗打壓世家的做法,結果連書法都失傳了,漢字僅存字形而無運筆之法。唐太宗採取補救措施,在思想審美上引入印度文化,在書法上培養書法家造新的運筆之法——“唐法”。

  唐代八大書法家,延習魏晉古法的僅有虞世南一人,其他都是新法。但人是複雜的,當唐太宗鼓勵新法時,自己卻為東晉世家子弟王羲之的法傾倒,他竭力推崇王羲之。王羲之的字刻碑臨摹,傳遍天下,但那只是王羲之的字形,而不是王羲之的筆法。“王體”傳遍天下,而“王筆”卻失傳了。書法僅是小道,便有此不可挽回的損失,可見漢文化整體損失多麼的慘重。

  漢族一貫是擴張性的,但唐代大興佛教後,便不斷受外族侵略。宋代開始流傳“佛教興,國脈弱”的話,認為是引入的印度文化不好,其實與佛教無關,是我們自己的文化衰敗了,失去了傳承和創造的元氣,大唐盛世不過是強撐起的熱鬧場面。世家的存在,令文化人有了可以自重的餘地。隋唐之後的科舉制度,則奪取了文化人的退路,不做官便沒有尊嚴,做了官便沒有自由。世家是千年形成的,一旦斷滅便沒有續生的可能,所以唐之後的官宦大家族只是權貴,在經濟政治上缺乏獨立性,在文化上沒有根基。史料記載,王羲之寫字是“入木三分”。

  古代的字是寫在木條、竹簡、硬紙板上的,王羲之寫字的墨蹟可滲透到木條深層,很像是武俠小說中武功的效果。他平生最得意的作品是《蘭亭序帖》,號稱天下第一行書,在醉酒時所書的草稿,酒醒後重寫數次卻再也寫不過那張草稿,於是將正經寫的撕掉,獨留下這張草稿。《蘭亭序帖》後來為唐太宗得到,一見便成最愛,立下遺囑將此帖作為殉葬品。為了讓世間留此絕技,他命唐代一流的書法家照帖臨摹,留下了三個墨跡臨摹本。

  其中最好的虞世南臨摹版,第一眼看去會覺得筆劃纖細,越看越覺得筆力雄強,一寸小字裡有三米長的大槍在紮來挑去。虞世南是王羲之重孫智永的弟子,乃一脈真傳,卻被世俗忽略。馮承素臨摹版最受推崇,其實馮承素摹本過於花俏,筆鋒張揚,而筆力疲軟,將這樣的字稱為“天下第一行書”是漢文化的恥辱。郭沫若考證《蘭亭序》,也是以馮摹本為准的。難道因為虞世南是高官,馮承素是平民技工,所以更可信麼?

  古代的筆法是什麼?需要另寫文詳細解釋,只要知道“唐之後的人寫不出魏晉時的字”這一事實,就好了。注,現在的人寫得出宋元明清的字,有許多可以亂真者。而宋代大書法家米芾臨摹王羲之,一眼就會被人指出是米芾臨的。不是米芾故意顯出個人風格,而是他寫不出王家筆法。他刻有王羲之風格的碑,可以在字形上亂真,但一落筆墨,就不行了。

  《蘭亭序帖》的最後兩字為“斯文”,如以這兩個字代表古代書法,今日可稱為“斯文殆盡”。

2、陽春白雪
  虞山吳派——指的是古琴大師吳景略(1907——1987),以下是我從吳景略的論文中摘出的要點:

  “透過手在琴弦與琴身的接觸與駐留,求得弦外之音,趣外之趣。琴,只有親手彈,才能聽懂。何謂琴法?天地生成之理。”

  吳公行文的境界很高,但他是位古琴的改革者,改造了古琴制法,加大了音量,並且消除了滑指噪音——這是為了公眾表演,令古琴走向大眾的改革。

  廣陵派代表人物為劉少椿,本是武林高手,向他學琴,他就渾身骨骼嘎嘎作響,勸你學武術。你找他學武術,他就勸你學琴。

  他的師兄張子謙在上海成了大名,也壞在這大名上。古琴為了表演,主要給別人聽,引起了技術變形。所以張子謙一聽小師弟的琴,覺得師弟在自己之上。
張子謙說他的技術變形,是為了討生活,因為在上海是鋼琴、銅管——這類大鳴大放的西洋器的天下,他要跟它們爭勝負。

  古琴一變成給別人聽的,就成古箏了,那是另一種樂器。嚴格來說,古琴是自彈自聽的,不求大聲,求小音。因此古琴調弦、蓄力時的滑指音(不彈弦,指頭在弦上滑動的摩擦音),不是噪音。

  滑指音是琴音的“韻”,構成了一陽一陰。把滑指音作為噪音刪掉,就等於把人砍掉了一條腿。

  傳統琴弦雖只一線,製作的工藝卻極其繁難。要用上好的蠶絲,一根弦以數百絲合成,其中還要分股纏繞,再以特別的中藥滲泡——彈這樣的弦,手感中有著天地的微妙。

  吳景略消除滑指音的方法之一,便是把傳統的蠶絲弦改成了尼龍弦,還往裡加入了鋼絲,令古琴的聲音單純清晰起來,也就把古琴變成了俗物。

  幾十年來的文藝路線,都是為大眾服務。電影該為大眾服務,但有的東西無法為大眾服務。

  琴上的配件造型類比山水動植物,琴身則模擬人身,有頭、肩、腰。琴是活物,越彈音色便越好,否者即便是千古名琴,久不彈奏,音質也會變得像小販叫賣般俗不可耐。

  現在的數把古代名琴則放在博物館中用玻璃罩起來,也就把琴悶死了。說是保護,其實是虐殺。

  古琴的高雅被稱讚為陽春白雪。陽春白雪——好慘的稱謂,陽光暴曬,雪就融化了,什麼也剩不下。

3、難言之隱
  中國練武的人,認為祖先比後人有智慧。近現代考證出太極拳是楊露禪發明的、八卦掌是董海川發明的,而他倆要活著,是絕不敢承認的,並且在留下的拳譜中明確說是上古傳下來的,如將自己立為祖師,便是貪天之功了。

  考證者是不懂武術的人,或者別有用心。

  人類的誕生在於發明和使用工具上。西方人多發明工具,東方人多發明使用工具的方法。也許人類的第一文明是自己的手,在工具粗糙簡單的階段,中國先民發明了一種獨特的手法,彌補工具的不足,隨著工具的日益先進,而逐漸失傳。

  中國的書法、針灸、古琴等都是工具很簡單,但操作很複雜,秘傳的都是手法。而西方則是工具很複雜,手法很簡單。

  三國時代以前的武器多為硬砸硬砍的重兵器,運動多為直線,而此時出現了槍法,利用木質槍桿的一點柔韌性,運用“闊點為圓,縮圓為點”的運槍手法,登時強過了之前發明的一切兵器,用斧鉞鉤叉錘鏜戟戈等重兵器迎戰槍,會吃虧,幾乎沒有還手餘地,因為在技法上落後太多。

  所以長槍成為了“百兵之帥”,演義評書中的高手,多是用槍,想想趙雲、羅成、林沖、嶽飛-----,所以在古代,會了槍法,可以裂土封侯——還是使用工具的手法的勝利。

  所以武術與拳擊的最大區別,就是拳擊還停留在斧鉞鉤叉的階段,而武術已是大槍了。

  當今電視上出現了百姓擂臺,按照拳擊的方式,分數回合,並在中間休息時安排性感美女舉牌或跳熱舞。有的擂臺服裝規範,赤足赤上身,你黑我紅的短褲,有的擂臺則五花八門,帥氣的是京劇武松的戲服,面部化了妝,隨意的穿著襯褲就上長場了,只是把小便口用線縫上了。

  擂臺賽總有表演性質,即便是拳擊,只有打滿十二回合,觀眾才會覺得夠了票值,泰森往往第一個回合就擊倒對手,打得再漂亮,觀眾也會抱怨,蔑視其為“印鈔機”,只顧自己掙錢,對觀眾不負責任——天呀,這是個什麼邏輯?

  拳擊需要多打幾個回合,中間有試探、追擊、劣勢、反擊-------諸多層次,充滿戲劇性,拳擊等於一場小型話劇。

  與拳擊相比,武術具特殊性。拳擊即便拳手水準相差很大,也能通過摟抱、躲閃,湊上十多回合,所以拳擊是水準懸殊的對手,打起來,也感到差不多。武術是功夫,功夫的特點是,雙方功夫只差一點,但真比武時,就顯得差很多,大人打小孩似的,這一點就成了天壤之別。

  武術是一兩下、三四秒就決出了生死勝負,沒有一打半天之說。史料記載,山西形意拳高手的車宏毅以六十高齡,奉清廷命令,迎戰日本天皇御用武士時,用根薄劍,沖日本人虛刺了兩下,日本人就服了。因為,真紮就是死,毫無還手之力。

  外國的武技多有以弱勝強、以頑強的意志力取勝的例子,如拳王阿裡擊敗“粉碎機”福爾曼,就是站在拳擊圍欄邊挨打,消耗福爾曼體力,最終在第八回合取勝——這是拳擊經典,戲劇性太強了!

  但以弱勝強,在武術中幾乎是不可能的事,中華武術是“功夫不負苦心人”的,多下一功夫就有一份確實的保證,所以我們不叫練拳,叫練功夫。

  只是外國的技術簡單,可以全民皆練,而中國的武術複雜,並且歷來保密,則徒甚嚴,得真傳者不多,所以上面所言的“一擊即潰”的武術比武狀況,其實並不多見。但遇到得真傳的,一定是此情況。

  一抬手就分了勝負,兩人一打半天,累壞了也不分勝負——說明兩人都沒功夫,兩人都有工夫,並且旗鼓相當——這種情況非常罕見,也就十萬份之一吧,如有真出現了這種情況,也是一抬手,地上就多出了兩條人命。

  新派武俠小說的崛起,因為一場澳門的真實的比武,太極拳對鶴拳,當時的梁羽生和金庸都是報社記者,為迎合民眾對此戰的熱情,就此開始了武俠小說的創作。現在這段比武錄影在網上流傳,年輕人抱怨打得難看,像拳擊不像武術。
其實,這兩位武術家的確是按照拳擊比賽的規則去打的,並且目的不像拳擊般單純,而含有“太極拳要南下傳播,與南方武林如何和諧?”的背後問題存在。此戰裁判的結果為“不勝、不負、不和”——簡直莫名其妙,都是因為有背後文章,所以兩人雖然立下了生死文書,其實並沒有按照武術的方式去較量。

  武術的擂臺賽很難辦好,但武術好就好在它很難商品化。

(完)